星期五, 二月 17

黑发 (作者: 夜静春山空)

阿玫失恋了。
因为头发。
小时候好好的一头黑发,从上了初中,黑丝缎上渐渐落下白雪,从发根,漫向发梢。
连新生出的头发也多是白色的。
父母带她去看医生,医生可惜地说,这叫“少白头”——产生原因很多,遗传,或者心理刺激……
尚无办法根治。

不是遗传。父母都是黑色头发。更不是心理刺激,她聪明美丽,万千宠爱。或者,是天妒红颜,注定了人无完人。

阿玫剪去马尾,很少照镜。退出校舞蹈队,不再跟心仪男生讲话。
总觉得有无数双眼睛,盯紧了自己黑白掺杂成灰色的头发。但是学习成绩出奇的好,顺利考上重点大学,再凭出色能力,做到公司策划主管。

从大学起,她每月花不菲的钱在头发护理和染色上,让自己看上去正常。
但,这个神情高傲眉目张扬的女子,心底浓稠的自卑感驱逐不掉。

顶头上司陈朗追了她两年,笑称自己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,绿化荒漠,融化冰山。她投降了。
而两个月的耳鬓厮磨之后,他终于发现她苦力要隐藏的秘密,然后退缩:阿玫,对不起,我怕造成遗传……

山盟海誓,不过空句。

阿玫辞职,把自己关进屋里。她不知道自己有什么错,谁都无法改变自己固有的生理缺陷。
是他们和她们的眼光,含针带刺,教她不能解脱。——但谁没这般那般的缺陷呢?偏没谁肯将心比心体会一个软弱女子。

她不哭,只觉前路暗暗,了无生趣。恨不得一瞬之间老去,只求正常。



三三打电话给阿玫:别闷出病来。我带你去乡下散散心吧。
三三是她最要好的同事。小麦色皮肤,性情疏朗,走路时步幅迈的很大。
二十九岁了,没有男朋友。
阿玫跟着三三,转了几趟车,走过城市,山川,旷野,乡镇,一天一夜后,来到一个叫蛤蟆滩的小地方。三三有个远方姑婆,河滩附近最朴素的小院就是她的。
据三三说,每年她都会来这里看望姑婆。
姑婆很老了,笑眉笑眼,脑后挽着结实的发髻。柴墙里有小鸡小鸭嬉戏,黄牛安静地吃草。
阿玫一下子就喜欢上这里,她深深地呼吸。

没有多余的床铺,夜里三三和阿玫挤在一张床上。一室黑暗。三三浓重的呼吸就在耳边。
阿玫忽然抑制不住自己突如其来的倾诉欲望。是,她本是软弱女子。

说起和陈朗分手的原因。说起纠缠自己十六年的恶魔,怎样一点点吃掉了她做人的自信。
三三冷冷的声音:男人有几个好东西?
又扑哧一笑,握住阿玫的手:你不早跟我讲。不就是有白头发吗?
我姑婆是祖传的中医,治疑难杂症,偏方最多。


姑婆果然开出秘方:蟾皮七张,加水熬汁至浓稠,均匀涂在发根,次日洗去。七日一次,如此七次。
阿玫呆了一呆:什么叫做蟾皮?
“蟾酴。就是癞蛤蟆。”姑婆笑着解释,“村后这河叫做红水河,滩叫蛤蟆滩,让三三带你去捉。那丫头胆子大。最好夜里去,淋了夜露,毒性最强。” 骄傲地说:姑娘。再加上我专配的药粉,保证你还是一头黑发。

阿玫豁出去了。 她忘记自己曾经是见了蟑螂也要尖叫的软弱女子。她要脱胎换骨。
她换上黑色雨靴,把自己裹的严严实实。连绵河滩是喧嚣世界,蛙声,虫声,游鱼扑通,头顶的星子异常的挤,手电微弱光线下,比星子更挤的是那些极丑陋的爬行动物,在草丛中,烂泥里,缓慢地蠕动着,沉默地匍匐着……阿玫闭上眼睛拎了一只扔进铁桶,然后呕吐——它的苍白的眼睛,似乎就盯着她,恶毒地,仇恨地,嘲弄地……而冰凉滑腻的触感直渗进皮肤,她觉得自己,无比肮脏。
三三搂住了她的肩膀,把她的头按在自己胸前。
更残酷的在后头。姑婆不杀生,三三摁住了癞蛤蟆的肥胖四肢,阿玫拿刀子颤抖地划开它们的凸凹不平的腹背,就这样地,剥出一张完整蟾皮。

七张蟾皮下来,她的五脏六腑都吐完了。这身体只成了一具躯壳。而夜里,吃过一把乌黑发亮的药粉,用毛巾包着一头粘的黑的腥臭汁液,她久久不能入睡。只有三三依然在身边,毫无嫌弃。不知过了多久,三三的手伸进她的睡衣,细细划过她的肌肤。

她在阿玫耳边呢喃,请求地,喘息地:只有我才爱你,男人没有几个好东西……
阿玫颤抖,阿玫呻吟。这是她与陈朗在一起完全不同的感觉,剥蟾皮般的肮脏然而刺激。管这是谁的身体呢?此刻,她只需要一个怀抱。

执刀的手终于可以不再哆嗦。手法冷静娴熟,剥下的蟾皮已经接近完美,不会见到一滴血——阿玫知道这世间再也没什么能让她害怕。


衣如流泉,发如黑瀑。
当郁结了十六年的自卑一洗而空,阿玫的光彩遮不住的闪烁。
她和三三开了一家美容院。招牌绝技是头发护理,白发变黑。价值昂贵但趋者无数。第五家分店开张时,当地报纸如是赞她:美如传奇。

但阿玫心知肚明:一切,其实都操纵在三三手里。三三是真正的垂帘听政,谈笑用兵。一年来她阿玫做了什么?大量收购癞蛤蟆,大雇民工 ,剥皮,熬汁,炼膏,将宁静的蛤蟆滩变成了血水淋漓的屠宰场,昏天暗地,日月无光。连姑婆也为她不安:阿玫,你杀孽也重了呦……
三三呢。只是从无儿无女的姑婆手里拿到了黑色药引的秘方,就稳稳地控制了阿玫。
只有这药粉能将蟾皮的毒性转化成药性。

三三和阿玫,肉体和精神,生活和事业,就这样死死地纠缠着,像一棵双生的藤。
阿玫以为自己这一生也就这么过下去了。直到,陈朗看到那份报纸,再次出现在她面前。


只有陈朗能将她变回见了蟑螂也要尖叫的软弱女子……
陈朗说,阿玫,失去你我才知道我有多爱你。他说,一年来我认识许多女人,但谁也不能再让我心动了。他还说,我一直在找你,想要娶你。只要孩子能如你的灵性聪颖,身体的一点缺憾算得了什么?这世界上从没有完美的人。

他终于懂得了。在一年之后。
坚硬防线轰然崩溃。阿玫哭倒在他怀里。整整一夜,他们疯狂做爱,男女之间最正常也最美妙的契合,如火山,如海啸。颠峰的欢娱里,阿玫彻底忘记三三。
三三却不容她忘记。
三三终于发现她与陈朗旧情复炽,愈烧愈烈。但三三面不改色,立体感本就极强的五官此刻一如石像,无嗔无怒。
她只淡淡地问阿玫:
你确定他爱你吗?
他肯在深夜陪你去河滩上捉癞蛤蟆吗?
他肯在你满头黏液,腥臭难闻的时候拥抱你和你做爱吗?

三三握住阿玫的手,放在唇边,微笑着问:假如他知道这双手一年来触摸过什么做过什么,
他还会吻它吗?
——男人没几个好东西,傻瓜,我才是真正爱你,从你第一天进公司,我就被你吸引……
阿玫呆呆地看着三三微笑的脸。冷气从心底一直一直窜上来。三三陪她,走过最可怖最阴森的一段历史,也就牢牢地捏了她的气息命脉。
三三的眼神猛然凶残而冶荡,她捏紧阿玫的下巴逼视:你是我的。谁也休想夺去。
她打了个寒战。是。这世界上,只要三三在,报纸上“美如传奇”的女人就不是她,正常享受男女欢爱的女人就不是她,阳光下绽开无忧笑容的女人就不是她。她,阿玫,不过是一只丑陋的癞蛤蟆,在腐草污泥里打滚,挣扎,蠕动,永世不见天日。


杀死一个朝朝暮暮相对、日日夜夜厮守的人,比杀死一只蟾酴困难不了多少。
那把剥下过无数蟾皮的刀子,稳稳地插在三三赤裸的柔软胸膛。死亡让爱欲的高潮成为永恒。暗红的血不停地喷涌出来,三三逐渐涣散的眼眸里却是一抹诡异的笑意,一如诅咒:
不,不会结束……

阿玫跪在床边,感受着这具曾与自己纠缠如双生藤的女性肉体,一点点僵硬冰冷。
然后,她缓缓握刀,以精密心思,以完美手法,化整为零——一堆凌乱的骨肉。

她早都说过,这世界上再没什么能让她害怕。 她什么都不要了。不要美容院,不要乌黑色药引的秘方,不要浩大的蟾汁加工厂,不要”美如传奇“的浮名……
她不要自己的过去。她要嫁给陈朗,做正常女人,笑如日光,发如黑瀑。
旧事再也休想与她牵连。


婚礼前夜。阿玫把缀有大颗珍珠的洁白婚纱小心地挂进衣橱,脸上是满足微笑。她不舍得入睡。长窗外是喧嚣街道,车声,人声,霓虹光影,却遮不住漫天星子,挤挤挨挨地亮着。

赤着的脚不知触到了什么东西,滑腻,冰凉。阿玫低头—— 是蟾酴。
无数只蟾酴。比漫天星子更挤。自窗、自门、自墙角、缓慢而又汹涌地蠕动着,占领她的地板,她的小床,她的洁白婚纱,自她赤裸的脚一直爬上她的腿,她的腰,她的颈项,与她对视。

恶毒地,仇恨地,嘲弄地,与她对视。
阿玫挣扎,躲避,反抗,没用的。 ——谁可以摆脱过往?
她精疲力竭,冷汗淋漓。求生不得,求死不能。

天亮了。睁开眼睛,还好,只是一场噩梦。终究会结束的梦魇。

阿玫浑身虚脱走到镜边,想看看妆镜里的女人是不是被折磨得憔悴。呆了一呆:这是谁呢?

那一条黑瀑呢?镜里是谁,顶着一头凸凹不平的灰色疙瘩?
她颤抖着伸出手去。温暖的手,温暖的脸,温暖的,凸凸凹凹的头顶。

不是梦。
阿玫绝望地哭嚎起来。镜子砰然碎裂,映出无数个状如蟾酴的阿玫。

3 条评论:

dandan...™ 说...

我啊...copy & paste ley!!
hehehe

一隻熊 说...

夭壽長的故事﹗少點耐性還真不行﹗

dandan...™ 说...

哈哈..我有读完啦..
呵呵呵..
因为这个故事有点...夸张!!!
所以要与你们分享嘛..